Tuesday, July 19, 2016

時薪115的生存處境:一個心理師的反芻

https://buzzorange.com/vidaorange/2015/05/18/115-per-hour/

2015-05-18 Vo Style Vo Style   

《VO導讀》:這篇文章原標為「天龍的凝視:時薪115的生存體驗」在網路上瘋傳,我們好奇的是,這位心理師為什麼要去早餐店打工?背後是什麼原因?我們特別訪問了作者陳亭亘,她說,做這件事是「刻意的」,但為什麼要去做?其實這是陳亭亘的一種「反思」。

本文引起廣大迴響,有網友回饋:「其實台灣的服務業,工時與薪資都非常消磨人的志氣」,也有人看完本文覺得作者「透過肉身的移動,逼迫自己思考自身的處境與階級框架,試著看到自己的傲慢、自己過去的愚昧、以及很多還沒把人當人看的部分」。我說,這篇文章會能如此感動人,就在於作者細膩的觀察和筆下所記錄的細節:「早餐店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更難得的是,時薪115的生存體驗是作者一種「反思的實踐」!

(陪伴我兩個半月的封口機)

本文作者:陳亭亘

現在占據我大半時間的工作,都是時薪115的工作;但,提供我大半收入的工作,卻是高單價的諮商工作。

那,提供了我一個兩極化的位置去觀看這個世界,一種充滿令人精神分裂的矛盾感的社會。

【時薪115:人滿為患卻永遠徵不到人的早餐店 vs. 時薪800~1600:有行無市單價卻居高不下的心理專業服務】

我很愛看一個電視節目叫《Undercover Boss》,它會找到一些老闆、CEO到自己的企業體底下臥底,這節目最有趣的地方大概是看到大老闆被自己的員工一臉認真的說「我覺得他很認真,但他大概不適合做這個,他的速度太慢了」之類的,每一個老闆都會從這樣的「體驗」過程中體會到實際在第一線工作的員工有多麼不容易,而且他們會很多他不懂、也做不到的事。

同時,老闆通常會從臥底裡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透過紙本了解的營收,事實上沒有那麼單純,原本要關掉的店、其實有可能是管理問題,而不是位置問題,有的時候是總公司給的支援不足、設備不好、反而增加員工額外的負擔、或是有些苛刻的條件讓員工的身體狀況受到影響,並影響到員工工作的成果。

雖然這節目有些時候有很明顯的公關痕跡,但他指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實CEO也沒多厲害,把他放到第一線來他不見得能做得比員工更好,而他做得很多判斷,有時候是脫離脈絡且不太公允的。

但,我們的文化裡好像不鼓勵這樣的移動,理解不同人的社會位置與處境,只鼓勵我們盡可能往上移動,也難怪我們的判斷總是越來越脫離脈絡,而且看不到真實的人,只剩下紙本上冰冷的數字,跟單薄的成長。

所以我花了兩個半月,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去正常的心理師不會想到要去的早餐店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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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視一:時薪1600或115元,高薪真等於能力?

一般時間裡怎麼樣也不會想到要去做的早餐店,意料之外的困難。

記得剛開始的那週,幫忙完以後回家還抱著老爸說「超挫折的!怎麼這麼笨」,考過心理師高考又怎樣,可以記得很多英文單字也沒用,我一向很劣勢的短期記憶在這個時候變得更劣勢;只不過是個「大杯、中杯、小杯」、加上「熱的、涼的、冰的」、再加上「奶茶、紅茶、咖啡、豆漿」、頂多再加上「有糖、無糖」的差別而已嘛!

只不過是個3*3*4*2=72種可能性而已嘛! 但,卻讓我覺得自己笨到應該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人一口氣一起湧進來的時候,老闆娘叫的第三杯以後我就會失憶,只能記得兩杯;然後時常熱的不夠熱、溫的不夠溫、冰的冰塊太多,這杯裝得太少、那杯裝得太滿,封口封不住,老闆娘一摸到茶就臉色一沉「這杯不行」,就已經記不得下一杯要做什麼,一邊做又要一邊出,還會被店裡的越南妹妹一急就火氣大的說「慢吞吞是在幹嘛阿,氣死我了」。

在台灣沒歧視越南妹妹,卻被越南妹妹歧視,我搞不好是第一人…Q____Q。

每次忙起來的時候都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看著別人手腳快速地可以做好很多杯飲料、出餐等等的,就覺得自己到底是哪裡有問題,怎麼這麼笨拙?連削個黃瓜都可以削得跟人家不一樣,硬是被嫌棄「這個你不要用好了,被妳用的水水的,這樣太細不好用。T____T」。

一起幫忙的姐姐一臉客氣的問「妳一定在家裡比較少做家事齁」,不,我很常做家事阿!我只是不擅長在有時間壓力下記這麼多東西,我要做事情之前都需要想很久的阿~~~~。於是,漸漸地發現自己的長處跟短處,也納悶起究竟「是什麼讓我們認為動腦的比較厲害,而動手的比較差?」

    凝視二:窮忙?是怎樣的人們支持著這個系統?

老闆娘為了找一個員工,懸缺一年都還找不到人,但店裡每天的生意還是好的嚇嚇叫,每天店裡頭的人都忙到快要翻掉,讓我產生一個很大的好奇「為什麼早餐有這麼大的市場,卻沒有人願意來做這份工作?」,難道是像企業主說的「眼高手低」、「年輕人不願意吃苦」嗎?總覺得答案一定沒有這麼簡單。

早餐店具有一種導致兩個麻煩的特殊屬性,一、絕大多數的客人都是常客;在華人的文化脈絡裡「既然是常客,客制化要求通常也可以多一點」,例如:三明治不要抹美乃滋、三明治夾的蛋要蛋白蛋、咖啡要糖不要奶精、紅茶要加一點咖啡、漢堡生菜多一點不要洋蔥、或是卡拉雞腿堡把炸粉麵衣弄掉。正常情況下這些特殊要求在一些餐飲店都需要額外付費,但早餐店原本就是小生意,面對有長期關係的熟客,店家要拒絕一點客制化的要求總是有點不近人情,正是這樣的客制化反應了彼此的關係,也更穩固了彼此的特殊性。

二、「客人的耐心通常比午餐或晚餐來得短一點」,早晨,特別是冬天,每個人都喜歡賴在床上久一點、但上班的打卡鐘是不會等人的,這導致早上客人的耐心總是特別少,老闆娘開玩笑的說「有一些客人超級急,蛋才打下去就問『好了沒』,哪有那麼快阿!」

這兩點加在一起,就變成了「要求快狠準的戰場」。

再加上薪資只有115元、又需要早起、而且早餐店也只會在忙不過來的時候請人,換句話說工作時段內的勞動強度是很高的,相較於被稱為血汗超商的7-11、全家還可以看到店員發呆刷手機,希望盡可能提供客制化服務的早餐店會讓員工像陀螺一樣忙得團團轉。

在同樣時薪只有115的情況下,我寧願選擇去飲料店、超商打工,至少有冷氣、而且沒客人的時候你可以站著發呆,不會像早餐店一樣一直不停的在忙,而且可以睡飽一點。

那麼,究竟是哪些人會選擇到早餐店工作?

早餐店長期缺人,現金付薪水,以及有做才有錢的幾個特性,讓:孩子已經長大尋找第二份工作的媽媽、有大夜班工作因此不能找正職工作的人、在台灣不具備正式工作身份的外傭、因為身體不適可能不能穩定長期工作的人得以在此工作,並換取薪資。

但不論如何都請不到人,或臨時有公司定大量早餐、或有人臨時請假的時候,「孩子」成為了不能逃躲的準人力。

父母親也希望孩子可以準時去上課,專心唸書以取得較好的社會位置,但眼下店裡沒有人幫忙就是不行,所以只好找孩子來幫忙,並跟學校告假說孩子生病,孩子悶悶地站在店裡滑著手機,手腳快速地幫忙著店務,偶爾人力夠了就溜到樓上去補眠或是玩耍,怎麼叫都不下來,成了一種僅存的反抗。

    我們都想買便宜又溫暖的早餐,又希望店家把我們當做特別的提供不同menu,但我們都認為自己的薪資比115高很多、這樣的工作留給別人做,我們協助著這樣的結構繼續存在,薄利、高勞動、人手不足、高度客制化卻便宜,而且感覺很好的服務;並對支撐起這些的視而不見,或更天龍地說「你以後要好好念書,不然只能像他們一樣賣早餐」。

    凝視三:效率提升?體力與智力無限的金手指?

我想起【青年收入翻轉之一 ─ 政府無能,老闆無良,22K怎麼辦?】這篇文章,內文指出他去的某間早餐店流程25年沒有更新,還是用老方法應付新世界,並直指這是22K的元凶,因此老闆、年輕人需要自力救濟,好協助自己脫離22K的困境。

我認為他說的或許沒錯,但在現實上卻有推動的難度,研發、創新,都是要動腦的工作,每天去早餐店幫忙完最忙碌的那段時間以後,我回到家只想休息,連平日非常在乎的三餐都覺得可以忽略,總覺得身體疲憊到無法做任何事,總要睡個一覺以後才能做點事情;從每天清晨五點半開始工作,刷洗到下午三點半到四點才結束一天的老闆娘,很難想像她還有額外的力氣去思考要怎麼更新店裡的流程,光是將店裡刷洗得乾淨、確認進貨沒有問題、備好明天的料恐怕就已經用盡力氣。

很多修改的方案,都是「菁英的凝視」。一種沒有在對方的處境裡指手劃腳的感覺。

正如我還沒到早餐店幫忙以前,面對別人說早餐店人手不足,只會簡單的想「就請人阿」、「不然一定是薪資太低沒有人願意去」、「沒必要做這麼多客制化浪費力氣」、「孩子幫父母親忙也是天經地義」,卻忽略早餐店的確有許多不易請到人的難處,而薄利的店家也很難提供更高的薪水,不做客制化有點不近人情,孩子也是獨立的個體不喜歡被店裡綁著而失去上學的自由。

這麼一遭,讓我謙卑了些,對過去許多脫口而出的話感到羞赧,也對「提出解決方案」感到應該更謙遜、更依著對方的處境去思索,而非總是期待對方像是有金手指的人物一樣,永遠有用不完的體力與精神去構思革新的方式。如果自認是長於思考的菁英,這或許是該擔負起的責任。

    凝視四:社區經濟、重新建立信任消費及人際網絡。

在天龍國天龍區住了三十年,認識的鄰居沒有這兩個半月多,過去跟鄰居總是維持著大約知道你是住哪裡,碰面會點個頭如此的關係,生疏的、冰冷的、也難以彼此過問的,彷彿有些不該過份探究的什麼;但,這兩個半月裡,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重複地遞送飲料、或許是總是在早餐店裡站著,現在走在家附近能彼此打招呼、且感到彼此很親切的鄰居多了很多,他們問著「妳今天要去上班啦」,而我知道他們平常喜歡點三星蔥餅加蛋。

仔細說來,過往的三十年裡面,在天龍國天龍區的我,一直是以「消費者」的方式活著;靠著口袋裡有多少錢,跟哪個商人買多少什麼東西,沒什麼好聊的,也不會多問什麼,我們之間只有一種關係「商人」與「消費者」,關係始於「我要一個OOO」、結束於「謝謝」。

我並沒有把這些商人當做有血有肉的「人」,而我也沒打算在他們面前當一個「人」去揭露自己是誰,水泥叢林裡,好像沒有必要跟任何人交代自己是誰。所以我可能每天經過你,你每天笑著跟我說「要上班啦」,我笑而不答,你沒多了解我、而我也不曾多了解你一點。像極了《無緣社會》 裡寫的與這個地域社區喪失地緣的人,孤單、且寂寞。

我漸漸地、重新看到「人」,而不只是提供我商品的商人。

我知道這個賣章魚燒的阿姨是中國大陸河南人,最近恨頂新恨得牙癢癢的,每次站在煎台邊很口渴又不知道哪裡有賣水;我知道這個木工叔叔脾氣很好,顧客總是跟他更改設計他也不會發脾氣;我知道這個司機叔叔每次都喜歡吃漢堡蛋加大冰奶;有種從資本主義社會底下重新看到人的感動,重新找回人與人的關係。

老闆娘將老家的水果與農作物運上來,在店門口放著賣,不管是柚子、冬瓜,在產地總是滯銷且價格不好的商品,到了台北,產地直送成為了特色總是銷售一空,一方面幫助了老家的農作銷售、另外一方面也幫助了社區取得更健康無毒的農產品。

農家子弟的經驗,讓他們比別人更清楚什麼食物有問題,小心慎選提供給客人,客人也與老闆老闆娘變成又像顧客、又像朋友的關係,也有客人老是會將包裹寄來早餐店代收,那不僅僅只是一個「店家」與「顧客」的關係,而像是彼此信任依賴的老朋友。

水泥叢林裡,能重新看到「人」,而不只是商品,信任、且依賴彼此是種難得的經驗。

高傲的天龍,充滿睥睨的凝視,仔細想想,反而錯過了很多。

幸好,還不晚。我總是已經重新開始,走在改變的路上了。

(陪伴我兩個半月的冰桶。咖啡、豆漿跟牛奶)

時薪115的工作,應該是我拿過最低的薪資,之前在系上帶輔導課、或是幫資源教室學生帶輔導課印象中還有365。

    115,法定最低薪資;比正妹飲料店大腳桶的150少35;約是一堂音樂課500的四分之一;是實習諮商心理師600元收費的六分之一;是一般諮商心理師1200~1600元收費的十分之一以下。

一種幾近瘋狂的差距,一種異常的分裂,時常讓我拿著兩小時3200的演講費時,感到不知是否有愧於這筆經費,不論我是否已經用盡全力去準備,並與台下的聽講者分享;也無論聽講者是否感到獲益良多、想抓著我繼續問很多問題,我總是感覺到自己似乎不該拿這麼高的時薪,有種沉沉的罪疚感。

所以我試著移動,異於常人的,115,國家所規定的最低薪資水平。

    凝視五:單位從1600變成115。

以往在南部工作時,每次要回家,因為自己很容易暈車,所以總是搭高鐵,老爸總是嫌棄「厚,這麼貴,妳錢很多齁」,我總是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因為我在乎家人、想多一點時間跟他們相處等等,其實是「不會痛」,畢竟縱使是到高雄,對我來說那只是兩個小時的演講費,只要有機會我還可以賺回來,而且也不算太辛苦。

但,當我開始打115的工以後,連世界觀都有點不同。

以往不會特別痛的勞健保費,現在看到繳費單、要從口袋裡拿出1500的時候會開始很認真的想「我繳了真的領得到嗎」;老爸一臉幸災樂禍的拿著繳稅單、電話費帳單給我時,我會一反過去一拿到就繳費、避免自己忘記的習慣,而是能拖則拖、多留一點錢在身上,沒事幹嘛先繳阿!?以往總是為了趕時間出門搭小黃、搭高鐵,現在一換算下來就覺得難以忍受像是心頭割肉,「這張票我要做十幾個小時」…Orz,我寧願慢慢搭國光號。

連爹娘都會很壞心的說「妳要是搭高鐵妳要倒多少杯飲料才可以買這張票阿」。

他們很enjoy我淒慘落魄的狀態,從以往的「搞不清楚妳到底在搞什麼飛機」,漸漸地移動到「我看妳可以靠115的薪水活到什麼時候」,然後又漸漸地變成「讓妳體會這個世界的現實也不錯啦」,偶爾也變成「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縱使學有所長也還是找不到正職」的憤怒,但他們總是接納我的移動與探索,偶爾帶著一種戲謔的神情「看妳可以活多久」。

那總是讓我想起《窮忙族:青貧階級時代的來臨》這本書,身為天龍國天龍區的天龍子民,我的父母提供我強而有力的社會支持網絡,那是《反貧困:逃出溜滑梯的社會》裡指出的年輕人於社會滑落時、避免滑落到底的非官方社會防護網。但我總是越看到這件事情越感到難堪,事實上沒有他們、我不可能進行這樣的探索與移動,但我卻需要透過這樣的移動與探索才能找到出路,否則,我只能順著潮流走。

當我時薪1600的心理師,對115的社會置之不理。照顧好自己就好。

這讓我感到難堪與挫敗,並深深感覺到自己鑲嵌於這個社會複雜的人際網絡之間的事實,每一個移動都有人要負起相應的承擔,現在許多鼓吹年輕人尋找自己、探索自己、追求自己的夢想的夢想家們,真看到這些承擔了嗎?真打算解決問題嗎?還是打算制造新的家庭紛爭呢?

    凝視六:階級,其實很近。

自從在早餐店打工以後,有了很多話題可以跟人聊天,去買飲料的時候忍不住問起「你們做飲料會不會很忙阿?我現在在早餐店幫忙我飲料都記不住」,馬上得到對方敬佩的眼神說「那個地方是戰場,我們這裡好很多啦」;或是跟另外的飲料店妹妹聊天(顯示為亂搭訕),「不知道一樣是115元哪裡比較輕鬆喔」,得到一個令我啞口無言的答案「要真的很輕鬆大概只有坐辦公室吧」。

原來,坐辦公室的我是被人們認為「那是很輕鬆的工作」的。

有種異樣的啞然失笑感,卻又不能反駁。

天龍國的天龍區裡,有很多令人感到矛盾的情況,未移動之前很少這麼明顯地感受到,但自從在早餐店打工以後,有種對原來的鄰里商鋪既熟悉又陌生的異樣感。

家附近開了一家蛋糕店,西點師曾經在很多大旅館服務過,總是堅持用提供性價比最高的甜點給客人用,每一分錢買到的都是高級原物料製作的西點,那是西點師兼老闆個人的堅持,不在花俏的東西上花錢,但要讓客人吃到最棒的原料。在充滿食安危機的現在,這樣的西點老闆令人感動。

縱使如此努力減低開銷,一塊我覺得超好吃的紐約起司蛋糕還是要130元/塊。

比我一個小時的時薪還高。

以往偶一為之的享受,變成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奢侈,看著周末店家提供的350元早午餐高朋滿座,有種異樣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衝突感;這還是我居住了三十年的天龍國天龍區,這些仍是以往的那些店家,他們都一樣。只是我一個人變了。

以往未曾覺察到的天龍區中產白領階級的生活情調,突然變成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現實。對一邊領著時薪115,卻坐在陶板屋店裡大啖晚餐的自己,感到噁心;也對於心理師居高不下的時薪有種難解的感觸。

    凝視七:不管多努力,總是「還看得太淺」。

記得以往上諮商課程的時候,老師有句口頭禪「你們還看得太淺了」,對應起最近的學習,有種正如老師所說的那樣的感觸。身為諮商師的自己,對這個世界理解得還太少了,還能狂妄地去「引導」、「幫助」誰嗎?

很多事,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懂。

很多時候眼睛看到的並不是真相。

早餐店的老闆娘從第一次看到她就覺得她很特別,有種特殊的氣質,遇到天龍區很多的外國客人也總是可以以英文流利應答,一次忍不住探問,老闆娘告訴我她是不敵大型連鎖補習班的美語補習班老師,那段收入越來越少的日子還要扶養孩子實在很辛苦,最後跑來開早餐店雖然累,但心中沒有負累,總覺得比過去要把學生放在心上、思考教案輕鬆很多。對照起曾在早餐店裡聽過的「你要是不好好念書,以後就像他們一樣」,有種異樣的詭譎,究竟是誰給了消費者歧視生產者/服務提供者的權利?而他們,真如你想像的那樣嗎?

西點店的老闆忿忿地說著自己是被之前的飯店資遣的,因為自己認為要提供給客人好的品質的西點,認為飯店不應該想節省成本就從材料開刀,要求要提供廉價卻低品質的商品給來住宿的顧客,想當然爾,在成本效益優先考量下,像老闆這樣不服管理的人很容易被系統排除。因此,老闆選擇自己開一間店,提供品質好、性價比高的西點,縱使經營上比較吃緊,他說,「如果沒有這個堅持,我跟之前的飯店就沒有什麼不同了」。看來很小資的蛋糕店老闆,卻是對抗著飯店業莫名地削價競爭的良心,當他一臉自豪地討論著他的料多好的時候,甚至連被資遣的時候都是充滿驕傲的。

在早餐店幫忙的過程裡,心理師的身分像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在別的情境裡會被認為是好的事,在早餐店裡則成了一種汙名;幾次跟店裡其他的幫忙阿姨姐姐聊天,有客人聽到我的身份,露出一種神秘的表情,彷彿混合著「怎麼不去找個好工作」、「能力一定很差」之類的神色,混合著一種同情。有種令人玩味的凝視,而我從一開始的不耐,到現在漸漸地坦然。

    想要以一種自己的堅持、自己欣賞的姿態活著,其實很不容易,特別是外界總是湧來許多令人難以忍受的、去脈絡的、標籤且單薄的評價的時候;有的時候,不解釋,反而成為了一種保護,以免自己的世界受到更多侵擾。

    凝視八:創新,與挖腳。

老闆娘花了很多心思一方面符合總公司的規定,另外一方面又盡可能提供多樣化的選擇,所以我們店是就我所知的方圓一公里內最熱門的早餐店,早上總是忙到不行;但,偏偏是這樣的店總是招不到人。

創新,不是很好嗎?不是被鼓勵跟鼓吹嗎?

是的,創新很好,但對來工作的人而言是太巨大的負擔的時候,誰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工作,一樣是時薪115,我真的寧願去飲料店或是便利商店,因為那至少有閒下來的時候,對體力上的耗損比較沒這麼嚴重;附近另外一家早餐店老闆娘聽說我在早餐店幫忙,店裡缺人的時候忍不住問了我「你們那家店給多少?」,聽了以後一臉認真的說「你們給太少了啦,我們這邊都給125很久了,另外那個資深的幫忙阿姨我給到150~160,你跳槽拉,來我這裡還賺比較多」。

老實說,有點心動,時薪高10元、而且工作內容單純很多,需要記憶的量大概只有三分之一不到。

創新,意味著更多的變化、更多的勞務、更多的體力消耗。

當我只有115元過日子的時候,體力是有限的,但想做、或需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我不能在這個工作上耗掉我所有的體力,更何況我所賺到的錢並不足夠供應我自己的生活費時,我需要多餘的體力,或一份薪資高一點點(可以讓我少工作幾小時),或沒那麼高也行、但沒那麼創新、至少可以讓我保留體力的工作。

突然對所有的「改革」之所以會失敗有了更多的理解。

也對自己過去的尖銳與苛刻有了更多的反省。

我們時常以「產業」、「技術」的本位來思考「創新」,或以此設定創新計畫、鼓勵、培育、發展各種創新,但最後好像都不了了之;或許一個核心的因素是「我們需要把『人』,以及『人的需求』」重新放到思考的脈絡中,因為畢竟,任何的「創新」都是「透過人」來達成的,「背離人性的創新」與「改革」,很容易淪為口號,不了了之。

或許,那是因為我們都太少移動。

我們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出發,總是說著「易位思考」,卻很少真實地轉移到對方的角度、處境、社會脈絡、經濟基礎上思考,總是輕易地以自己的角度出發,對別人的經驗、別人的人生、別人的失敗指手畫腳;總是忽略多樣性,卻以為自己真實地了解了多樣性。

然後,我們複製了各種規範、與壓迫,讓彼此都過得更不好。

    或許,我們可以不用這樣過日子的,只要從「移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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